文/ 羅毓嘉
認識無垢十年了。認識《行者》的導演芯宜,也是差不多的時候。
十年的時間可以改變什麼呢?
認識芯宜那時,我還在多鬆咖啡打工站吧台煮咖啡。算一算,差不多就是芯宜開始貼身紀錄無垢舞蹈劇場的影像之時。常有的日子,芯宜走進咖啡館,覓得位置坐下了。我記得,她總是喝熱拿鐵。而我亦差不多是在同時期接觸無垢。先是二零零六年間,聽說學長傑文--現在已是無垢的副總排練了--給舞團帶著去與白沙屯媽祖繞境同行了,再後來的二零零七年,紅樓詩社《今天的雲》蒙無垢林麗珍老師慨然應允,出借舞團排練空間,成就了一場演出。
那幾年,我看過《醮》,看過《花神祭》,也因協助國家劇院做《觀》的製作全紀錄,而有了貼身與無垢舞者相處的機會。我每每因無垢舞者在台上用盡氣力拚搏的意志落淚。我看著他們放鬆讓身體舒展,屈身引體向下,還是像一棵棵樹,落葉新芽慢慢長,長進空氣裡頭去,又發著光與熱。
會不會有些時候,隱喻不只是隱喻,而是一切共通的道理?
我始終記得某一次排練。
林麗珍老師要銘偉彥寧瑞瑜三人一組,站到墊子上,要瑞瑜想盡辦法離開,銘偉彥寧想盡辦法,不要讓瑞瑜離開。到場中央的墊子兩側,鞠躬然後踏步往前。正是揖讓而昇的道理,柔術的對陣,要推,有人掉出墊子便結束一個回合。不要說輸贏,推的時候不要客氣,盡全力地給,是幫助對方也是幫助自己。
或取巧,或鬥強,都好。肩膀胸膛相互推壓的時候,勁道流轉,有攻堅有躲閃,腳步有挪移,推,再推。下盤要穩當,扎了根才有力氣可以用。
結果往往發生在一瞬之間。屏氣凝神,看準方向,神動,而形不動。瑞瑜深深吸氣,才要往外竄逃,卻被彥寧滿把抱住,銘偉則壓住了她的雙腿,掙了一掙,沒掙開,瞠目吶喊,都是源自身體深處的力氣,在逐漸漲滿。瑞瑜一下把手摁到銘偉臉上,險些挖進眼睛裡去,卻只有被抱縛得更緊些。三個人三具身體,肉身相接,想辦法離開,或想辦法使之不離開。
這卻不是單單三個人的功課了,圍觀的眾人都壓低了呼吸,沈沈地喘著。
手心腳掌都在排練場邊上拍著節奏,多麼原始的呼喊。召喚。要把內在的心靈氣血都給出來,拿生命與意志力去同自己鬥爭。瑞瑜身體一扭,快要離開的時候又被彥寧緩出手來緊緊糾纏。像是兩頭豹子同氣力無窮的水牛纏鬥,又像陷入流沙的雌虎,掙扎著要離開這生死泥淖。瑞瑜的髮帶子都給繃掉了,還沒有停止的意思,上半身掙離了墊子,下半身還給兩座石像嵌著。
瑞瑜的掙扎與吶喊越來越激烈,力氣彷彿即將用罄,喘息聲越低越響,越促,越急。澎湃,哼嗨。
往外逃,再逃。
沒掙脫,就踢,打,抓,推。瑞瑜的眼淚都快要掉下來。離開墊子越來越多,半個身子出去,腰出去了,大腿出去了,彥寧銘偉的頭髮也亂得不得了,死命揪住瑞瑜,但瑞瑜的小腿也出去了。再踢。扭,擺,竄,哭泣。
終於還是離開,三個身體突然回復人形,伏在地面上啜泣喘息。
我一直記得那個午後--挑戰自己是非常殘酷的,因為何時結束並非重點,何時開始才是。在沒有力氣的時候,力氣才會長出來。每個人的內在都是一樣的,因此不要去求秀異與不同,讓你的內在振盪,毫不吝嗇地展現,把那些不是自我的東西都給丟掉,才能把自我給找回來。
藝術在於你願意用生命,用全部的精神去做。那是不生不滅無垢無淨之境,對藝術善美的永恆追求。
那就是我認識的無垢。
於是時間過去。芯宜孕育出了《行者》。無垢的《花神祭》又要再次登上舞台。
十年的時間能夠成就什麼呢?《行者》呈現的影像不盡然是我全部的答案。但它就像就像傳說中那極為高貴的純白絲帛,織著同色的隱花紋路,絲縷細密不摻一纖雜質,而用這種布料所裁製的衣裳竟是隱於內層,不外顯示人的。而那樣的絲帛,最是美麗,純淨,而又充滿生的力氣。
能夠的話,看看這部十年磨一劍的紀錄片,也能走進劇場,感受無垢。
祝福每一個為藝術獻身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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