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篇專訪由《東西名人》提供,
刊登於《東西名人》雜誌 2012-7月號。
Text/Sylvie
Wang
Photo/劉士毅
Photo/劉士毅
燈關了,她仍在跳,是天生的舞者,台前台後都為了舞蹈而活。她是台灣當代重要的編舞家,地位甚高,當日我們有幸進入林麗珍的家中,喝著茶,聽她的故事,看她穿著老件即興起舞,她說:「舞蹈是她用來傳遞愛的存在」,那一秒的旋舞與笑容,我們看見了靈魂的價值。
曖曖內含光
很舊,也很新;很柔,又很烈;反差,卻融合。藝術是無窮包容,表演是心的無垢,最純淨的白,是最少,也是最多的顏色。
那年的台上與這天的台下,不論是舞的她,靜的她,永遠給人的震撼都是如此大。前進白色大門後的世界,看見了最真實的林麗珍,沒有舞台燈光的迷離,只存在居家禪風的儉樸。她總愛圍著麻織亮色的圍巾,帶著眼鏡與一雙紅唇,熱情歡迎我們的到來。這兒沒有沙發,取而代之的是平板的塌塌米與坐墊,圍著正冒煙的茶壺,師丈陳念舟握著自己打造的茶器柄子招待一群人坐下品茶,在木質地板上游走著兩隻貓咪「哥哥」和「妹妹」,提著腳捏著步,安安靜靜的巡視八方,又不免令我想起林麗珍那像太極又似暴風的隨興起舞,那一彎手一弓腰一轉身的千般姿態。
舞蹈家總是耐不住性子,談起了舞,立刻選了首歌聞音起舞,談起了老件,就搬出家中各個層櫃的寶貝擺得地板到處都是,一件一件取出來,跟我們說故事。林麗珍跳出的舞步有種魔力,每一頓都是一震撼,她說:「有人以筆抒懷,而我是化筆為舞。」林麗珍用身體觸摸靈魂,深入記憶與感受,她就像舞之李白,用視覺「讀」進情感的最深處,至少,在場的人都感受到了。跳完一首舞,就開始講故事,每一件老件都是他們夫妻倆得來不易的寶,「許多都是從中國少數民族村落中輾轉取得,裡頭的一針一線,都是靈魂。」林麗珍翻開了好多件雲南苗族與傣族的百褶裙,穿在身上與戴在頭上,隨著它紡織的重量而擺動、踢腿、旋轉,她舞得不亦樂呼,我們也看得樂不可支。
舞動奇蹟
是一個傳奇,信念無敵的感動,造就了現在的林麗珍。「那個年代,只有貴族才能學舞,我沒錢,只能走到哪跳到哪。」當年的林麗珍有一群舞伴,跳著流行的街舞,但在以前民風不盛的年代,她總是被歸類為不良少女。「我不管別人的眼光,舞蹈就是我的天。」在林麗珍十七歲那一年,拿到一張國外專業舞蹈團體來台公演的門票,她拿著票,一個人從基隆搭車來台北,「我整個著迷,震撼了,我太愛這樣的表演與氛圍,最後散場時只剩下我一人還呆坐在椅子上,不可自拔。」
上一個世代苦怕了,所以充滿「望子成龍、望女成鳳」的期待,林麗珍的母親堅決反對自己的女兒跳舞,就怕回不來正軌的路上。「我的個性很硬,只要是我喜歡的誰也攔不住,為了跳舞我曾經和母親攤牌,爭吵,甚至不去學校,任何關於舞蹈的工作再辛苦我也做。」很多次,舞鞋破了、爛了,母親卻都默默地幫林麗珍補好,甚至重新縫製新鞋。「為了跳舞,我還偷瞞著母親考上文化藝術學院,當年學費6000元非常昂貴,但最後,我還是獲得了母親的支持與協助,這段路,我們都走的很辛苦,謝謝母親,這是我一輩子都忘不了的恩惠。」
而現在,林麗珍是台灣當代最具代表性的編舞家,出生基隆,初出茅廬曾博得「台灣舞蹈界編舞奇才」之美名,更在2002年被歐洲遴選為當今世界最具代表性的八位編舞家之一,2005年更以「未曾師承任何外國舞蹈流派,卻能以自身的生命歷練,融合藝術與心靈的反思,發展出沉緩細緻的東方身體美學與道地台灣孕育衍生的藝術生命力」為由,獲頒國家文藝獎。
回首如夢
「你一落土就在冒險,任何成功都是憑藉著信念闖出來,回頭看,宛如一場大夢,精采無比。」在成立無垢之前,林麗珍編舞早期已展現鮮明的個人風格,1978年首次個人舞展《不要忘記你的雨傘》,取代一般舞蹈制式的動作與編排,以較少見的心靈與身體結合為出發,帶給觀眾渾厚深層與空靈顛覆的大膽美學風範,並結合劇情,單用肢體與表情表達出男女糾葛的細緻情愫。「隨著身體而動,聽著音樂而舞,手一擺眼神一勾,身體自然會告訴我答案。」當年的台灣,林麗珍的舞蹈算是極為突破的演出,但正因為她敢冒險,這個無師自通的女舞蹈家,憑藉著上帝賦予的身體語彙,成功躍上國際版面。
有燦爛,就有沉寂,林麗珍的生命冥冥之中遵守著自然定律而行。曾有七年之久的時間沒有任何代表作出現,淡淡消失在舞蹈界的洪流之中。「當時因身體不好並專注照顧兒子與家庭生活,但我並非就此中斷,這段時間反而是替無垢奠基的重要時期。」突然從戲中人變成了旁觀者,許多事情反而看得透徹了,七零年代正好是外來文化大舉入侵時期,本土傳統文化相對式微凋零,林麗珍開始召集志同道合之士,著手原住民樂舞與台灣民間習俗的田野採集工作,「我們漢族文化不斷消沉,但根還在,只是被大家遺忘了,所以我盡力的去『找』,越進去越有了感情。」所以之後在無垢舞劇裡頭看見先民開疆闢土的血淚史、廟會節慶的迎神儀式、民俗慶典的藝陣與祭典醮事的古調歌謠,皆十分的到味且耐人尋味,「把台灣意識找回來!」就是這個強烈的信念,促使林麗珍創了無垢。
把「意識」找回來
無垢舞蹈劇場至今成立十七年,從1989年的首部復出作品《天祭》,無垢第一齣作品《醮》、《花神祭》到2009年《觀》的現身,每一部都詳盡刻畫出對漢族情感記憶的呈現,更召喚了在地文化的集體意識。「像是《醮》與《花神祭》,前者為禮敬天地的安魂史詩,後者為歌詠自然循環不朽的生命價值。」這兩齣均為林麗珍編舞臻至成熟之作,意旨於回歸大地為生命祈福,舞劇發表後深刻影響台灣舞壇。「而最新作品《觀》則是借著黑鳶的眼睛,透視土地、關照人心,希望用觀察的方式透露自然對人類的警示。」用無聲的肢體張揚出小至個體、民族、人文,大至自然、原始與天地的風貌,歷經一段又一段的琢磨與修正,林麗珍不再甘於聆聽身體的律動,而是深入靈魂,讓舞劇趨近於「圓」的起點亦終點。
正因為林麗珍編舞是由感而發,隨著靈魂而擺動的舞蹈顯得更真切情動,脫離了制式的規範,自創了長年醞釀的「空」與「緩」美學──對速度重新思索,回到身體原型的極簡美感,像是緩慢的步行。她說,舞存在每個人的核心,在知覺,在情感,不存在於身體的軟硬度,誇張的肢體行銷,必須把眼、口、鼻、舌、身結合於一點,所以就算柔軟的把手一推一甩一繞一拐,精神與氣力就能化柔為剛,像是無形化做有形,再把有形塑成無形。這或許有些繞口與難以理解,的確,林麗珍把舞蹈併作了冥想的一塊,她的所有學生練的並非武功本身,而是首重心法,所以無垢並非是多產的舞蹈劇場,她對待一齣劇的生到完成極為講究,「音樂結合著服裝,再因服裝讓身體才有了律動,一揮袖、一收身的動覺出現後才有了舞蹈,所有部份皆是息息相關。」
別談創新
回歸千年歷史之根
1995年創立無垢舞蹈劇場,擔任其藝術總監的職務,編舞蹈、搭服裝、管音樂、配老件,舞台上呈現的一切全是林麗珍的心血結晶。很多人不懂「無垢」兩字的涵義,林麗珍說:「藝術是不容許有瑕疵的,每一次的演出,就是一段至善至美的追求。」而這兩字,正是引用一種極為高貴的純白絲帛,上面織著同色的隱花紋路,絲縷細密不參一纖雜質,而用這種布料所裁製的衣裳竟是隱於內層,不外顯於人的。所以稱這種絲帛為「白無垢」。林麗珍帶著無垢之名起飛,她說:「這是警惕自己,也要警惕無垢人,內斂、堅持的重要。」
取之於大地,還之於大地,如同林麗珍引用古老傳說「白無垢」的絲帛之意,故延伸至舞者身上所有的配件皆是老件,強調要尊崇自然,以根為本。老件,顧名思義是老的物件,每一件都是林麗珍的寶,「我收老件已有二十年的時間,雲南珍貴原住民的物件、繡片、羽毛、苗族的項鍊與百褶裙、桌圍甚至風乾的芒花與稻穗,然後再把老件放入新靈魂之中奔放的舞出,你想想看這是多麼過癮的事情阿!」「白鳥」頭上那有點像台灣大冠鷲的冠羽,其實是來自廣西侗族春忙時少女在田間作業穿著的超級迷你裙、而「白鳥」的嫁衣則來自少數民族的織繡布料;《觀》劇裡的主角老鷹的鷹爪,那是慈禧老佛爺挖耳朵的指甲套、頭上的兩根冠羽是林麗珍十年前買的平劇翎子……
當天去林麗珍家拍攝許多老件,每一件都有著自己的故事,「我常常撫摸著一條條苗族女孩們親手織的百褶裙,心裡頭想著:『這女人是誰?她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做出這條裙子?』」她說,每折固定0.9公分 對拗算一褶,全數是五百褶,如此密又如此小的裙褶,做工無比細膩,這條裙子可能是苗族女子用盡一生所織的心血,曾穿著自己縫製的裙子出嫁,而每條都是歷經顛沛流離,才輾轉流入自己的手中,「就算老件變成了一片灰燼,我也捨不得丟。」
林麗珍也曾經想過要新做老件,因為太多老件過於脆弱無法當成舞者配件演出,著實可惜。像是為了《觀》這部戲,邀請大師葉錦添在台北或北京用現代縫紉的工藝技術,重新復刻老件,但就是無法達到林麗珍所謂的嚴肅而不拘謹,更重要的是,老件靈魂的喪失。「很多人都說,這樣已經夠好了,可以登台了,觀眾看不出來的,但我聽到這些話總是會特別生氣,這無關別人,而是永遠都過不了我這一關。」可以想見,無垢的每一部戲是如此的吹毛求疵,從舞蹈本身,到老件與音樂,通通必須要達到百分之百的滿意度才能生成,而這也是每一個看過無垢舞劇的觀眾,內心的震撼程度是不可言喻地。
林麗珍的思維與當代顯得既拉扯又融合,她關懷著漢族千年文化的生命不滅,又能跳脫出現代舞蹈的框架自成一格,「以後別再跟我說創新,我們連自己的老根都看不清了,何能創新!」與其說,林麗珍帶領著無垢劇團奉獻對舞蹈的熱愛,倒不如說,這是一種因愛而生的力量,讓文化傳承不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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